蘅蕪苑夜擬菊花題

□張 芳
　　《紅樓夢》第三十七回后半回，寶釵、湘云在蘅蕪苑商議辦詩會這一場景，粗看不像黛玉葬花、寶琴立雪之類場景那般動人，但仔細品讀，感覺就截然不同了。你會認為它并不輸給經典場面，二者可以說是春蘭秋菊各擅勝場，姚黃魏紫各有千秋。
　　早年這個場景中最吸引我的，是后半部分寶釵擬題的一幕。寶釵這樣一個小姑娘，偶爾來了興致要協助女伴湘云辦詩會，一張口就能說出這樣一番精辟的見解：“詩題也不要過于新巧了。你看古人詩中那些刁鉆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了，若題過于新巧，韻過于險，再不得有好詩，終是小家氣。詩固然怕說熟話，更不可過于求生，只要頭一件立意清新，自然措詞就不俗了。”——詩題是這樣擬的嗎？當然！一般說來用太熟悉的文字，往往缺少新意和詩境；用太生僻的文字，又有故弄玄虛之嫌。好的詩題，一定是不那么新也不那么舊，新鮮里透著高古的。用韻同理。這個印象里只擅長做針線、陪伴長輩的寶姐姐不談詩則已，一談就是行家里手的水平，這不能不勾起我強烈的閱讀興趣。
　　在我步入中年、稍稍積累了些社會經驗后重讀，才驚覺寶釵擬題的場面固然好看，但熟讀深思，恐怕寶釵巧妙說服湘云讓她來承辦詩會的一幕更為耐看——史湘云申辦詩會的計劃好不容易才被批準，她自己又是位心氣高強的貴族小姐，要勸說她放棄自己的方案去接受別人的建議絕非易事。但偏偏薛寶釵一番說辭、一番安排就搞定了此事。不妨來看看寶釵到底怎樣說服湘云的：首先，湘云的申辦計劃剛獲社長李紈批準，寶釵馬上邀她前往蘅蕪苑商議承辦方案。這個小型的協商會何以一定要在薛的住處開？那自然因為有了主場優勢，寶釵說話、行事更有分量，這跟主場球隊容易獲勝是一個道理。
　　其次，冷靜指出對方承辦方案的不妥之處。原來，辦詩社是必須做東的，湘云原先的做東計劃應該是像上次海棠詩會一樣，請社里七八個成員飲酒作詩。但寶釵認為不行。反對的理由是辦詩會如果只請詩社成員喝酒，未免得罪了賈府其他各級領導，最好是將府里有頭有臉的太太奶奶都請上一請，那就皆大歡喜了……寶姑娘說得在理嗎？答案是肯定的。因為上回的海棠詩會是第一次辦，宴請客人不夠齊全，大家還不太計較，現在第二次辦詩會仍然只請幾個詩人，大家總歸有些不樂意的。不僅在理，而且合乎對方的主觀愿望，湘云確實一直在想方設法與賈府關鍵人物保持良好的人際關系，這樣一來，史姑娘自然愿意聽取寶釵的建議。
　　再次，實事求是地點明以對方的經濟條件無力承辦。湘云雖系侯門千金，但因父母早逝，從小寄養在叔叔嬸嬸家中，手頭并不寬裕。按前面商定的請客人數來算，這次詩會怎么著也得五六桌人，花上二三十兩銀子，讓她一下子掏出這么多錢來，真是給她出難題了。此時寶釵又說中了湘云的心事，湘云果然躊躇起來。
　　劇情演繹到這里，機敏的讀者可能已意識到，寶釵假如遲遲不拿出具體承辦方案，可能湘云就會重拾原先的方案。她多半這樣說：寶姐姐，方才你所言極是，請客是該請齊全，可如今我只有這些錢，思前想后也只好量力而行了。還是只請咱們社里那幾個人吧。想來這里太太奶奶們體諒我難處的。接下來，寶姑娘自然不失時機地推出自己的承辦方案：“這個我已經有個主意。我們當鋪里有個伙計，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，前兒送了幾斤來。現在這里的人，從老太太起連上園里的人，有多一半都是愛吃螃蟹的。前日姨娘還說要請老太太在園里賞桂花吃螃蟹，因為有事還沒有請呢。你如今且把詩社別提起，只管普通一請。等他們散了，咱們有多少詩作不得的。我和我哥哥說，要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來，再往鋪子里取上幾壇好酒，再備上四五桌果碟，豈不又省事又大家熱鬧了。”寶釵的方案堪稱完美。
　　特別要說明的是，最后寶釵成功說服湘云，除了建議合乎情理、符合對方愿望，切實可行之外，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：那就是勸說過程中，寶釵非常照顧對方感受——大家是否記得電視劇《歡樂頌》里的一個橋段：女主之一、白領樊勝美家里遇到經濟困難。為代哥哥賠償大筆醫藥費，她選擇多金男子曲連杰作為婚戀對象。她也知曲連杰人品不怎么樣，然而當朋友安迪勸她離開曲先生并遞給她1萬塊錢時，樊勝美卻冷漠地拒絕了。何故？主要是安迪的建議雖符合樊勝美意愿，但安迪表情過于嚴肅，無意中損傷了樊姑娘自尊心。
　　總之，《蘅蕪苑夜擬菊花題》值得一讀。閱讀過這段充滿詩情、也充滿人間煙火之美的文字，相信對不同年齡階段的讀者大有禆益。